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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姜涛)

新诗百年之际,与“新诗”有关的纪念、研讨、出版,这一两年来此起彼伏、沸沸扬扬,像一家开张百年的老店,确实到了需要自我表彰、盘点的时刻。殊不知,这家“老店”的金字招牌——“新诗”二字,实际上长久以来,其实并不被认为是一个理想的命名。隐约记得梁实秋上世纪50年代的一篇讲义,就说到五四时代,无论什么,都要争着挂上一个“新”的标签,新青年、新女性、新社会、新人、新文学、新小说、新戏剧、新诗等等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这些前缀的“新”字,也大多逐渐纷纷剥落了,几十年后唯独“新诗”还在,还雄赳赳挂着当年的标签。这说明了什么?只能说明一个问题,这个文体还没有稳定下来,形成自身的标准、规范,还没能脱离争议,安顿在读者和批评家的心中。

半个多世纪以后,新诗已届百年,梁实秋的提问仍然有效。“新诗”之“新”所连带的一系列想象,与传统的断裂、被进化论裹挟的时间神话、美学与文化上的偏激、形式上的无纪律与散漫,诸如此类,聚讼纷纭。相应的是,王光明早在《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》就提出,“新诗”不过中国诗歌在寻求现代性过程中一个临时的、权宜性概念,适当时完全可以废置一边,替换为一个更妥当、更无争议的概念,如“现代诗”“现代汉诗”。类似说法兴起于台港及海外,跳脱新旧之别,重点在普世之“现代”,立足稳健之外,也隐含了跨地域、去国族的开放性。大陆诗人和批评家不明就里,只觉得这样的名字很洋气,袭用者不在少数。

当然,不是没有人相对看好、乃至珍视“新诗”的命名,比如我的同事诗人臧棣。多年前在一篇诗集序言中,他就提到在白话诗、现代诗、现代汉诗、新诗等等命名中,他还是对“新诗”二字情有独钟,而且给出一种特别的解释:所谓“新诗”之“新”,并非相对于旧诗而言的,而是相对于“诗”而言的,“新诗”与其说是反传统的诗歌,不如说是关于差异的诗歌,体现了一种对“诗歌之新”的不懈追求。说白了,“新诗”是一种“新于诗”的诗,这也正是它“至今还保持巨大的活力的一个重要的但却常常被忽略的原因”。在臧棣这里,“新诗”似乎不再是一个文学史概念,而成为一种包含特定价值的文类概念,“新”也不再是一种愧对传统的历史“原罪”,反而成为一种敞开向未来的美德,一种永动机般的写作“引擎”。

应当说,这个说法相当别致,通过词的拆分与重组,绕开已经被谈滥了的新旧之别,将一种激进的先锋立场,偷换到过往的命名中。但这并不等于说,这只是一种当代“发明”,出于诗人诡辩的巧智,从百年新诗的角度看,“新于诗”的冲动确实内置在它的发生过程中,如果特别拎出来,也可构成回溯百年的一个线索。这里,不妨从胡适的一首小诗说起,看看在新诗最初的感性里,曾经绽开过什么。

(胡适)

在新诗史上,胡适的形象其实有点尴尬。作为新诗的发明人,其“开山”地位不容动摇,但诗歌的感觉和才能,一直不被看好,他的努力似乎只体现在语言工具的革新上,在诗的“本体”上建树无多:

两个黄蝴蝶,双双飞上天。

不知为什么,一个忽飞还。

剩下那一个,孤单怪可怜。

也无心上天,天上太孤单。

这首《蝴蝶》,算是“尝试”的名作,未脱旧诗的格套,意思浅白,语言也口水,历来为人诟病,相信不大会有人说好,胡适当年也因此得了一个“黄蝴蝶”的绰号。翻看新诗的理论批评史,似乎只有一个人,说《蝴蝶》写得好,这个人就是废名。30年代中期,废名在北大开设“现代文艺”一课(讲义即为著名的《谈新诗》一书),开堂讲第一课讲的是《尝试集》,讲的第一首诗便是《蝴蝶》。他用了比较的方法,将“两个黄蝴蝶”与元人小令“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”并举,说“蝴蝶”其实不坏,“枯藤老树”未必怎么好,前者“算得一首新诗”,而后者“不过旧诗的滥调而已”。废名谈诗,往往出人意表,友人称为“深湛的偏见”,“蝴蝶”与“枯藤老树”之比较,即是一例。

《蝴蝶》写于年胡适留美期间。依其自述,那时的他正如火如荼开展“诗国革命”的试验,但遭周边友人一致反对,心境孤单落寞。一天中午,他在窗前吃午餐,窗下一片乱草长林,忽然看到两只蝴蝶,飞来又飞去,心头一阵难过,于是就有了这首小诗,记录的恰恰是新诗创制的心理曲折、艰难。废名在课堂上也引述了这一背景,他说这首《蝴蝶》句子飘忽,里面却有一个很大的、很质直的情感,作者因了蝴蝶飞,当下的诗的情绪被触动起来,而这个情绪不需要写出,本身已经成为当下完全的诗。相比之下,“枯藤老树”只是古人写滥的意象的拼接,看似是具体的写法,其实很抽象,读者喜欢的只是那种腔调。他进而提出:“我以为新诗与旧诗的分别尚不在乎白话与不白话”。

老实说,《蝴蝶》不一定真好,《天净沙》不一定就是滥调。说短道长,废名的目的,无非是要引出他对新旧之别的洞见,即《谈新诗》中的著名观点: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,使用的文字是诗的,虽然发动于一时一地的感兴,但这感兴未必整全,可以循着情生文、文生情的线索,有意为之、敷衍成篇;新诗的文字是散文的,但其内容必须是诗的。这个“诗的内容”究竟为何物,废名一直语焉不详,仅以《蝴蝶》为例,即在于一种刹那的感觉,当下完全自足,挣脱了一般“诗”的习气、腔调,甚至无需写出,作为一首诗也已然成立。当时诗坛上,正弥漫了浓郁的“格律”空气,在一般新诗人心中,“格律”被提升到决定新诗前途、命运的高度,废名这样讲,实在是有意纠偏,重申新诗形式自由的合理性,而更根本的革命性,还在颠覆以形式为中心的新诗史观。胡适自己常说,文学革命的运动,不论古今中外,都是从“文的形式”入手,“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”也是一种“诗体的大解放”的产物。后来的新月诗人,强调“纪律”与诗体的再造,看似“解放”的纠正,其实还在“文的形式”入手的轨辙中。废名则更新认识,跳脱而出,将新诗成立的根据,寄托于一种感受力的飞跃与更新上。在他看来,此事关系甚大,能否在“尝试”中辨识出“这一线的光明”,涉及到新诗前途的展开。

30年代,戴望舒、废名、林庚、卞之琳、何其芳等一批“前线诗人”,逐渐成为诗坛的主力,重构新诗自我意识的努力,当时并不鲜见。废名的好友林庚,在年的一篇文章中,也提出过“诗”与“自由诗”的不同:前者,指的是“传统的诗”,包括旧诗在内的一切过往的诗,这些诗都会有感受力枯竭的一天;为了“打开这枯竭之源,寻找那新的生命的所在”,于是“自由诗”乃应运而生:

故这一个新的诗体的基于感觉到一切来源的空虚,于是乃利用了所有文字的可能性,使得一些新鲜的动词形容词副词得以重新出现,而一切的说法也得到无穷的变化;其结果确因这新的工具,追求到了从前所不易亲切抓到的一些感觉与情绪。

自波德莱尔以降,当“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”,从矛盾的不稳定的状态中提取新的激情,让历史的可能性在瞬间不断涌现,早就是文学之现代性的核心标志。林庚的看法与废名同出一辙——“诗与自由诗的不同与其说是形式上的不同,毋宁说是更内在的不同”,但似乎更为激进,“自由”并非仅仅是诗体的解放,更是文学成规之外的无穷可能性。至于在诗与“自由诗”之间强作区分,其实与臧棣的概念偷换异曲同工。

由此说来,《蝴蝶》似乎真的不坏,代表了新诗最初的翩然活力,也暗中启动了现代的新诗“装置”。几年前参加批评家颜炼军的博士论文答辩,论文里也写到了《蝴蝶》,他的说法至今仍记忆犹新。首先,作为中国诗人,触及“蝴蝶”这一意象,很难抗拒用典的诱惑,如庄周梦蝶,如梁祝化蝶,但胡适写这首小诗,没有受到用典的诱惑,只是写了“两只不知何来何往的蝴蝶”,如现象学家一般,悬搁了蝴蝶的已有寓意,只是直观命名眼前所见:

蝴蝶在白话汉语中只剩下自己,一个等待新的隐喻空间的自己。可以说,蝴蝶的无所依凭的“可怜”与“孤单”,某种意义上象征白话汉语寻找属于自己的诗意生长系统的孤单开始。

这样的阐释稍显“过度”一点,但相当精彩:蝴蝶成了一种语言的象征,孤单也成了一种文化心理的象征,无论是新诗,还是新一代知识分子,在探索自我的路上,必将面对一个自由却也虚无的空间。两只“蝴蝶”在空气里振动的现代性,不再仅仅是感受力的刹那飘动与更新,同时也有了更深的文化的、主体性的意涵。

(郭沫若)

说到新诗的“现代性”,这自然是一个相当大的话题,涉及不断投向未来的时间意识、一种自我提供标准的主体意识、也涉及诗歌想象力与现代历史之间的紧张关系,刹那间的感觉革命,最多是一点点起兴的动力,无法孤零零撑起新诗这一百年。年,借称赞郭沫若的《女神》,闻一多就将新诗之“新”的理解,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层面,他的《〈女神〉之时代精神》一文,开宗明义就写道:“若讲新诗,郭沫若君底诗才配称新呢,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,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——二十世纪底时代精神”。在这里,闻一多使用了一个德国概念Zeitgeist(时代精神),来表达他对《女神》中动荡不安、激昂扬厉之气息的理解。

“时代精神”的表述,在今天听来,已近乎某种“陈言套语”,但需要说明的是,作为一个思想史、精神史的概念,“Zeitgeist”并不是一种实然的存在,被动地等待哲人或诗人的书写,某种意义上,它更多是一种历史的抽象,需要敏锐的心智去命名、去创造出来。在浪漫主义诗人偏爱的隐喻中,诗人的心灵宛若一架风琴,一泓碧水,由看不见的风吹拂、搅动。这捉摸不定、需要“诗心”赋形的自然之风,恰恰就可解作“时代精神”。那么,“二十世纪底时代精神”指的是什么?闻一多进而从“动的精神”“反抗的精神”“科学的成分”“世界之大同的色彩”“挣扎抖擞底动作”几个方面分别进行了阐述。五四时期,民主与科学是新文化的两面旗帜,但显然,闻一多不是在这个层面立论的,他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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